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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亦兵访谈


一位对一切自然美敏感的大提琴家

一位在海外侨居21年仍保留中国籍的指挥家

 朱亦兵

朱亦兵归国已有多时,其间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了多次专题音乐会,京城乐界反响强烈。一次音乐会后,相约晤谈。(以下对话简称作者为欣与朱)


欣:你用来开专场音乐会的琴,像是一把古老的琴?

朱:是一把1840年产的Chiochi名琴。从人的自身感觉来讲,声音发自内心,琴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欣:你13岁出国在海外至今已近21年之久,按理是已完全适应了国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饮食,在国内可没有纯正的瑞士烘烤薄饼了,能习惯吗?

朱:可我觉得中国的玉米饼更耐饿。

欣:你的父母都是音乐家,你从小就跟他们学习?

朱:是,我父亲是中央音乐学院大提琴教授朱有宁,母亲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教授王耀玲。我从小就在父母的指导下接受了严格的音乐训练, 13岁时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还是跟父亲学琴。

欣:你想家、想你父亲吗?

朱:想,经常想,常想起父亲的一切。

欣:听说你小时你父亲他老人家对你很严厉,不仅是在学习上,而且在生活中也有严格的要求,这显然对你的成长大有益处。

朱:他对我看的是紧,是精神上和意识上的紧,这与我日后形成的严谨自律的处世态度有着很大的因果关系,我因此而对我父亲心存深深的感激。

欣:是啊,很多父辈们都在孩子儿时有着严格要求,的确对孩子日后的成长和人格的形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孩子却未必能意识到这种严格要求的好处,你当时是不是也有被压迫的感觉?

朱:肯定有啊。很多时候,我所做出的反应都是反抗、反叛,而我所接受的都是 我愿接受的。我的性格就是如此,对不愿意听的就根本不听,但如果听了那就是真的听了。但今天我发现,当时我所不想听的,现在看来也是对的。这就是我今天的朱亦兵。

欣:你13岁时就录制了个人的首张唱片,这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难得的。当时录音时,朱老师就在外监听,你觉得他不监听你能行吗?你喜欢父亲在外监听吗?

朱:那时在1979年,我在中国唱片公司录制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全国发行的第一张含西洋作曲家作品的独奏唱片,之后又录制了数张独奏和室内乐唱片。其实,我当时虽然年少,但也有了自己的音乐想法,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演奏。所以虽然父亲在外监听,但隔着玻璃窗,我故意装做看不见。唉咳,那时他真拿我没办法。(朱说到这时露出了一丝得意之情)这种游戏接着玩了下去,下次轮到我自主的机会还会接着玩。

欣:那朱老师对你的录音满意吗?

朱:满意的,而且是他最满意的。虽然录音时我有意跟他玩游戏,但实际上他的监听对我还是很有效的。他对我的指导对我的演奏艺术帮助很大,毕竟当时我还太小,还没有足够的艺术判断力。

欣:音乐家父子之间常因亲情和他种因素而出现交流上的障碍,由此而有了父难教子的说法。你和你父亲有过艺术见解上的僵持吗?

朱:当然有!正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并对此有着深切的体验,所以今天我不要求学生绝对服从,而是鼓励他们自主。我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大提琴事业,对我这个儿子的培养也是殚精竭虑、不惜一切的。我11岁时,有位外国音乐大师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我,并写信希望我出国学习。我父亲就回信说等他高中毕业,做一个中国人以后到哪都不成问题。而且,我父亲对我说你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中国人。如果当时我父亲一松手,那可能完全不是今天的状况了。这也正是我的父亲,一个能懂得取舍的艺术家的心襟。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得了的举止。但今天我回北京,不后悔,更坦然,我感谢我父亲。作为父亲和老师,他给我的太多,太多。

欣:你对父亲及亲人的眷恋之情,在你演奏时,是否将你的情绪带进你的演奏之中?

朱:艺术表演是需要感情控制才发挥的,世上不是所有重感情的人都是艺术家。反之,艺术家时常是克制的,并且永远不会完全被感情所支配。艺术家是最能支配和发挥自己的情感的,但同时也需要控制。艺术表演很残酷,就是这样。

欣:的确如此,艺术表演不仅需要感情的深切投入,也需要用建立在艺术理解基础上的艺术理性来加以控制。看来你是一个爱思考、爱观察、喜欢探讨并有独到见解的人。

朱:人在世上就是时时观察、探讨、吸取周围的东西。这就像大自然中很多生物的习性,比如说,蛇吐舌头,蛇无论何状态它的舌头经常吐出,这不是简单的本能和敏感,而是以这种动作来不断观察,并以此来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俗话讲,要察言观色。人类何尝不该像蛇吐舌头那样,增加点自知之明,来增加判定自己及环境的敏感度呢?人应该用大自然当镜子。音乐和生活都有着丰富的层次,如音乐中的和声、音色等,生活中的口味、风俗等等。大千世界,瞬息万变。蛇吐舌头是最通俗的自控的自知之明的方法,大自然赋予了人和动物最强烈的直觉。

欣:1986年,你在瑞士日内瓦第42届国际大提琴比赛中获奖,好像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国际大提琴比赛史上获奖?

朱:是的。那时对外交流方兴未艾,所以我有机会参加了该项赛事。

欣:你是1983年考入法国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的,学习情况如何?

朱:我是随法国当代四大演奏家之一莫里斯让得隆(Maurice-Gendron)学艺的。1987年,我毕业时得到了大提琴专业一等奖的,成了马思聪、洗星海之后的第三个取得这种成绩的中国人。后来,我又继续在该院学习,专攻现代音乐。同时,还与现代音乐乐团合作,演出皮埃尔布列兹等现代音乐大师的作品等。

欣:你22岁时考入了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而且任首席大提琴,可以说是当时欧洲交响乐团中最年轻的首席大提琴演奏家,也是迄今在欧洲一流交响乐团中担此重任的唯一的中国人。之后还在哪些重要乐团任职?

朱:1999年,我担任了德国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演奏家。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是已有30年之久历史的德国科隆爱乐大提琴家乐团的成员,这个乐团已有30年之久历史了,是由德国六大著名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演奏家组成的,享有很高的专业声誉。

欣: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是世界最著名的专业院校之一,你在其中学习数年,而且师从了当代名家,同时你还接触了不少杰出的演奏大师,想必所获甚丰。你觉得他们各自的艺术特征是什么?能将他们做一番比较吗?

朱:让德隆、托特里埃、纳瓦哈和福尼埃是法国当代齐名的四位演奏大师,都有着很高的专业声望。我与他们的学习和接触,确实使我受益匪浅。

让德隆是我的老师,他的演奏优雅、清高,很有贵族气质。托特里埃的演奏声音辉宏,气势磅博,善于创新,具有革命性的演奏特征;他还创造了新的演奏法,发明了弯支脚,后来罗斯特罗波维奇将此推广于世。纳瓦哈的演奏豪放、粗犷,富有野性,但很真实,无比的真实;在法国四个大提琴学派中,他是其中最伟大的教师,学生遍布全球,教育成就最大。福尼埃较其他三位早些,年长些,他学识渊博,是活的音乐博物馆,是伟大的大师。

欣:你和让德隆学琴,除了演奏艺术方面的长进外,另有什么心得?他的教学思想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朱:一天早晨,让德隆突然对我说什么叫真正的老师?一个真正的老师就是把他的学生变成学生自己的老师的人。这对我一辈子毫无疑问有了很大的影响。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一个问题,学生反来复去的问,这只能说明老师的失败。学生不能总是学生啊! 

欣:是的。虽然从广义上讲,艺无止境,学无止境,但具体到某个学习阶段,尽心尽力地让学生们学有所成,无疑是老师的天职和责任。你刚才说让德隆的演奏具有贵族气质,这会不会影响到与普通听众的亲和力?他与其他音乐家的合作情况如何?

朱:让德隆毕竟是大艺术家,他深谙音乐艺术的真谛,虽然听众的成分不同,但他作为演奏家,与听众还是很亲近的。当年,大提琴鼻祖卡萨尔斯曾为让德隆指挥大提琴协奏曲,据说是卡萨尔斯是很少为同行指挥的,这也说明了他对让德隆的重视和尊敬。

欣:你很有幸地与这些大师们近距离接触,这很难得。他们基本处于同一时代,他们相会过吗?他们有过在一起探讨艺术的时候吗?

朱:他们是四个了不起的大提琴艺术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距离和尊敬。一般来说,这些人永远不会坐在一起的。但我遇到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他们见面、握手的时刻,我也在场来着,目睹着这一历史时刻,我在旁边心里发颤,感到很激动。他们的表情是肃穆的,好像相互都有些敌意,彼此之间都很尊重,可相互间有很远的距离感。这恐怕是因为他们的意识、人的情性、思想观念的不同。对各自艺术理想的不妥协的追求,好像也使他们有点水火不相溶。我觉得那个时刻,他们相互敬而远之,很像是大小孩,一个个的大小孩。也许最伟大的艺术家,就是童心最长的吧。我有幸遇见这四位大师,我没有同纳瓦哈上过课,但我毕业音乐会时,纳瓦哈来听了。

欣:你为你在瑞士出生两个的孩子选择了中国国籍,这也反映了你的思想倾向和感情归属。但听说你回国后因两个孩子属超生而遇到了点麻烦,落户似乎也成了问题?

朱:孩子出生在瑞士,没有选择瑞士籍,却选择了中国国籍,这确实是一种选择。好在落户之事在国家人事部部长的亲自过问下,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欣:你何时有了回国的想法,难道有什么触动?

朱:一桶水是一滴一滴水聚集的,终有一天某一瞬间就溢出来了,这时桶里和盆里是满的。中央音乐学院领导多少年来都在聚集人才,我也一直有为国服务的想法,但他们很长时间来都似乎认为我不可能回国,所以没有联系。而当我决定回国时,完全是一拍即合,王次炤院长特高兴,对我表示了真诚的欢迎。

欣:是啊,这些年来国内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海外留学人员纷纷回来为祖国效力,这的确是令人欣喜的景象。你好像有一部分欧洲血统,对吗?

朱:是的。我姥姥是瑞士人,年轻时去美国留学时遇见我姥爷,结为百年之好,我的欧洲血统就是这样形成的。我姥姥是上世纪90年代过世的,之前一直住在中国。

欣:你父亲是位艺术家,他很懂得艺术家的根基何在。联想到你们家庭在过去年代里的种种曲折经历,你父亲的胸怀显得犹为坦白。我想,他会为你今日的选择感到由衷的高兴的。你想过回国后可能会有各种可能发生吗?

朱:我想我和父亲一样,都有着艺术家的坦诚。对所有问题,我都会坦然面对的。 命运就是命运,我是乐观主义者,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现实策划的很充实,那就是自己对命运的最好把握。

欣:你的生活态度很乐观,我想你是能够积极面对和把握一切的。

朱:是的,我喜欢动脑筋,虽然有时也会安于现状,甚至有些偷懒,但我很快会自我改正,始终让自己处于积极的状态,不敢疏忽和懈怠。

欣:你现在还在从事指挥活动,这是偶尔为之的行为呢还是你的新事业?

朱:生活太丰富了,美好无比,我热爱生活,喜欢让自己不断充实。所以,1997年,我又到巴塞尔音乐学院学习指挥。

欣:合作过的乐团多吗?

朱:我先后指挥过瑞士埃纳赫交响乐团、德国慕尼黑交响乐团、哈雷交响乐团、杜塞尔多夫交响乐团和柏林交响乐团等。

欣:对今后的专业活动有什么打算,除了教学、练琴和独奏外,是不是对室内乐重奏也有了浓厚的兴趣?

朱:我很爱好重奏,喜欢同别人共同做事情。重奏可以使你更好的与人相处,与人完美地相互配合,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欣:的确如此,重奏不仅有着很高的音乐训练价值,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有着积极意义。你常年演出活动频繁,现在又承担了大量的教学任务,是否有时间顾及家庭和你的太太?

朱:人对自己心爱的事,是要花时间的,不花时间说明不喜欢。我热爱我的家庭,愿意为我的家庭和我所爱的人付出情感。一个人若不懂得付出情感不就像动物了吗?实际上,动物也有情的。大自然给生物、给人的原则是没有区别的,人的感情最为可贵,我对此毫无疑问。我想,我对所有的自然美都是敏感的!

欣:今天与你的谈话令人愉快,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你的赤子之心,你的爱国情怀不仅是心想口述的,而且是落实到实际运行上的。我想,你对人生的领悟也会对他人有所启迪。无论是你的父辈还是中国其他老一代大提琴音乐家们,都会对你的爱国行动和艺术追求感到欣慰的。谢谢你。

朱:也谢谢你。


在不断的电话零声中不得不停止这次愉快的谈话,意油为尽的畅淋感觉仍回绕着.朱亦兵一个抱着强烈赤国之心,爱国不是说的,他是真真切切不牺一切的行为音乐艺术家一个非凡领悟人生的聪慧而敏感的音乐家,精灵的他带给人的是无尽的人生启迪. 一个追求完美,永不满足的与人和睦相处的有着掘犟个性的中国优秀归国儿女.祖国正张开双臂迎接你,在九泉下的中国老一代的大提琴家老音乐家也会心慰的.




(于清华园)

(作者:刘欣欣,大提琴演奏家、理论家,清华大学艺术教育中心 教授。著有《哈尔滨西洋音乐史》等,CDVCD《爱的问候》等)